“家德,唱一点神歌听听”,我们在家时常常央著他唱,但他总是板著脸回说:“神歌是唱给神听的。”虽则他有时心里一高兴或是低著头做什么手工他口里往往低声在那里浪溜他的圆。听说他近几年来不唱了。他推说忘了,但他实在以为自己嗓子干了,唱起来不能原先那样圆转如意,所以决意不再去神前献丑了。
他在我家实在也做不少的事。每天天一亮他就从他的破烂被窝里爬起身。一重重的门是归他开的,晚上也是他关的时候多。有时老妈子不凑手他就帮著煮粥烧饭。挑行李是他的事,送礼是他的事,劈柴是他事。最近因为父亲常自己烧檀香,他就少劈柴,多劈檀香。我时常见跨坐在一条长凳上戴著一副白铜边老花眼镜伛著背细细的劈。“你的镜子多少钱买的,家德?”“两只角子。”他头也不抬的说。
我们家后面那个“花园”,也是他管的。苏菜,各样的,是他种的。每天浇,摘去焦枯叶子,厨房要用时采,都是他的事。花也是他种的,有月季,有山茶,有玫瑰,有红梅与腊梅,有美人蕉,有桃,有李,有不开花的兰,有葵花,有蟹爪菊,有可以染指甲的凤仙,有比鸡冠大到好几倍的鸡冠。关于每一种花他都有不少话讲:花的脾,花的胃,花的颜色,花的这样那样。梅花有单瓣、双瓣,兰有荤心、素心,山茶有家有野,这些简单,但在小孩儿时听来有趣的知识,都是他教给我们的。他是博学得可佩服。他不仅能看书能写,还能讲书,讲得比学堂里先生上课时讲的有趣味得多。我们最喜欢他讲岳传里的岳老爷。岳老爷出世,岳老爷归天,东窗事发,莫须有三字构成冤狱,岳雷上坟,诸仙镇八大锤——唷,那热闹就不用提了。他讲得我们笑,他讲得我们哭,他讲得我们著急,但他再不能讲得使我们瞌睡,那是学堂里所有的先生们比他强的地方。